等待擦肩
风尘
流浪,若也可以称为宿命的话,那么它就是凌非的宿命。
凌非,即一个人的意思。她没有父母,没有朋友,从会拿画笔的那一天开始,只身一个人,从这里漂泊到那里,如同晚秋的风,萧瑟、反复无常。凌非从来不会主动认识他人,凌非的世界,是她一个人的。
若流浪是凌非的宿命,那么,冷眼旁观、鉴赏生活就是凌非的使命。她到过不同的地方,看过不同的人情世故,不论是虚伪的,或是感人的,再或是悲伤的,失望的,心痛的,凌非都看到过。不过,所谓旁观者,永远不同于故事的主角,他们总是悄无声息,匆匆来、匆匆去,人们注意不到他们的存在。
凌非就是这样的旁观者,永远理智的、客观的去看待身边的所有物事。
凌非,就是这么一个人,于是便注定了她的故事,定是如风中残叶,翻卷纷飞,永不为人所知。
东京阴靄的天空,是凌非所喜爱的。夜幕低垂时,她会走上东京繁华的街道,去吸收那里的冷漠和虚伪,以及灯红酒绿的做作。
陌生的人,陌生的事,呼啸着从身边掠过,空气中弥漫的烟雾遮住了她的眼,东京的天空没有星星。
凌非垂着眼,低着头,走在路灯下,看人行道地板上的影子不停晃动,一个挤着一个,一个压着一个,争先恐后,迫不及待地往光亮的地方爬。
略长的发丝散落在眼前,凌非伸手将它拂去。
这影子的情形,令她想到了地狱、魔鬼和梦境,她微微一笑,既是自嘲,也是讽刺。在东京里,不知飘荡着多少人的怒意和怨气,它们在喊叫,在报复;它们遮住天空,隐藏在人们的贪念和欲望里,是这种贪念和欲望不断地膨胀,直至爆炸。
凌非停在了路灯下,定定地看着橙色灯光在地上投下晕圈。她不愿思考。
就在这时,凌非感到肩膀——准确地说,是左肩——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,她向后退了一步以保持身体的平衡。
然而更令她惊讶的是,她的手臂被那么有力地握住了,自己以外的人的温度从单薄的长袖迅速透进来,渗到骨髓深处,宛若舞着的小小火焰。
“抱歉,你没事吧?!”
反射性地抬头,直直撞进一双深黑的眸中,那黑曜石般流光溢彩的瞳仁,里面有温和柔润的笑意。嘴角勾起的温温浅浅的弧度,让凌非顷刻便将刚才思考的虚伪与浮华忘得一点不剩。
“我没事,谢谢。”
回应般的微笑对答。答案显然是对方所满意的,他松开手,从凌非的左手边与她擦肩走过,消失在人流中。
爱情,就如此令人措手不及地闯进了凌非的世界。像是一根点亮的彩烛,虽不甚明亮,却不会熄灭。凌非不知所措,她站在路灯下,任身边人来人往,完全不明白该怎么做。
向来有主张的凌非,即使是从会拿画笔的那天开始便自己生活的凌非,在面对着突如其来的爱情时,却没了主意。
凌非有了一个淡粉色的梦境,在梦里她不停地编织自己。但麻烦的是,在期待的同时凌非也有些惧怕。习惯了一种世界之后突然被其他东西闯入,她并不希望改变。
不应该有这样的事情,这种感情是矛盾的。凌非这样告诉自己。闭上眼,眼前立刻出现了那黑曜石般的深黑瞳仁,带笑的眼眸,凌非突然笑起来,才发现自己的烦恼完全是多余的。
爱便爱了,又何必担心呢?
爱上是缘,相知是份,既是有缘无份,爱情二字便不完整。既不完整,便是没有开头没有结尾,永远不曾开始。这份情缘,凌非照单全收了,不仅如此,还会将它随身装着,想念时拿出来看看。
凌非天生艺术家的脑袋里隐隐有了一个男孩的轮廓,她决定用画笔,将那个粉色的梦境,用她——凌非独有的语言表达出来。
画。
于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被美术界喻为神来之笔的神秘后起之秀,提起笔,专注于她的又一份作品,专注于她人生中的新的曲折。
夜里,微凉的秋风穿堂而过,掀起了画板上蒙的白布,也吹起了趴在桌子上均匀呼吸着的凌非低垂的发。在她手中握着的画笔上,还留着未干的颜料,是那种沁人心脾的、温暖如大海般清澈澄净的蓝。
隔天,当黑色又一次平整地在天空铺开时,路灯全亮了,明皙如白昼的街道上,橙色灯光在黑发女孩身上漾开一圈一圈的晕环。
凌非站在同一盏路灯下,将追寻的目光投注在冷漠的人群中。她在等,等那唯一可像日光般温暖的眼,等她在这世界中,身处于陌生地境中唯一希望等待的东西。
她在等待擦肩,等待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,那一瞬间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。
空气被隔绝了,凌非的影子围在路灯下一动不动。她垂下眼,看自己周围包裹着的一片空白;她扬起头,看一只小虫绕着昏黄灯炮不停地飞。东京的天空有的只是低低的阴沉的浮云,东京的天空没有星星。
凌非的目光仍远远停留在街道尽头。只要还有希望,她就没有理由放弃。正是这个信念支起了她所有的坚强,让她走到今天。凌非是为希望而活的,这一点她毫不怀疑。
事实证明支持她活下来的这个信念是正确的。当凌非看见那有着独特朝天发的修长身影一点点地向她走来时,身边冰冷的空气,就像褪皮一样慢慢地剥落下来,掉到地上,摔成一片片的冰渣。
深黑明亮,如黑曜石般流光溢彩的眼眸;微微扬起,浅笑温柔的好看唇线,这就是凌非爱上他的所有理由。很显然的,凌非发现到了他和她身边的空气是如此相似,不一样的是,凌非将它隐藏了起来,而他没有。
修长的身影不紧不慢,一步步向凌非向路灯的方向走来。凌非没有任何表情,她看着他离自己渐近,再渐近,在两个人互相垂直的时候,属于各自的命运之线短暂地交集了。
凌非想闭眼微笑。她将嘴角勾起来,扯出一个漂亮的圆弧,却没有闭上眼。凌非睁大了眼睛,清清楚楚地看着那令人难忘的修长身影,离自己渐远,再渐远,最终消失在街道尽头的拐角处。
再一次的,擦肩而过。
在凌非遇到他的第三天晚上,凌非的画也完成了。她将早上离开的机票和那张画摆到桌上,摊平,然后细细凝视。两只琥珀般的眼中,折射出了眩目的蓝和机票有棱角的轮廓。
秋风又起,凌非收起机票,将画寄往了东京的美术馆。
早晨的时候,在白茫茫的雾中,凌非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这充斥着虚伪和浮华的东京。飞机穿过茫茫白雾,透过窗口,凌非看得到东方地平线上的红色光芒。
闭上眼,已不自觉地微微笑了出来。
凌非从来不渴求任何东西,对爱情也一样。在这世界中她只是个旁观者,看月圆月缺,却永远不会相信天狗的传说。与她自己来说,在这有限的时间中,她守护了这段情缘,已经不愿再去奢求什么。线断,缘亦断,东京于凌非来说只是她众多歇脚处的其中之一,该过去的总是不该挽留,随它乘风,也算是一个旁观者应做的事。
这段思绪,凌非会一直将它压在心底下,带它远渡重洋,到处流浪。
凌非走后一个星期不到,她留下的那张画很快成为美术馆引人注目的焦点。那是一个男孩的背影,站在梦境中,隐隐约约地笑着,背景上那只黑曜石般的明亮眸子,微微含笑,隐藏在那素蓝的梦境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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